改编名著得讲逻辑呀

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剧照

改编名著得讲逻辑呀

詹丹

为何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未能满足大众的期望?一些人试图从未忠于原著的角度寻找答案,尽管这是一个合理的切入点,但似乎并未触及核心问题所在。

改编名著,既可以围绕剧本创作、演员形象、视听呈现等方面探讨其忠实度,也可以从现代视角出发,通过“改编”与“创作”的结合,形成一种对话机制。例如,“五四”运动之后,厦门大学的学生陈梦韶在其改编的话剧《绛洞花主》中加入了一些现代元素,如贾府佃户的减租减息斗争,以及贾宝玉与贾政对于年轻人婚姻自主权的讨论等,成功地将《红楼梦》转化为一部探讨社会家庭问题的作品,此举获得了鲁迅先生的高度评价,他为此撰写的《〈绛洞花主〉小引》虽简短却成为红学经典之作。

在我看来,无论是忠实于原著,还是站在不同的时代立场进行对话,改编作品至少应当保持内在逻辑的自洽性,这是改编的底线。遗憾的是,《红楼梦之金玉良缘》未能坚守这条底线。

首先,电影中设定的贾府侵吞林家财产的情节本身就站不住脚。仅凭小说中贾琏一句感慨“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便推断出贾家曾经发过横财,未免过于牵强。进一步推测林如海担任过巡盐御史,因此必定积累了大量财富,这样的假设更是无中生有。尽管历史上确实有个别评论家和学者提出过类似观点,但这些说法历来备受。关键在于,电影混淆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小说未提及的内容便是不存在的。

电影基于小说中捕风捉影的情节构建故事框架并非不可行,但前提是必须逻辑自洽。如果贾府真想占有这笔所谓的巨额财产,按照常理,最合理的方式便是让黛玉嫁给宝玉。然而,电影为了弥补这一逻辑漏洞,不得不借助薛蟠醉酒吐露真相的情节,声称即便贾府已侵吞林家财产仍然入不敷出,因此急需与拥有丰厚资产但缺乏贵族背景的薛家联姻。然而,面对这一切,林黛玉这位性格刚烈且聪明绝顶的女子竟然毫无怨言,实属匪夷所思。

深究下去,我们或许不必感到惊讶。因为影片中人物形象的不连贯、分裂,以及言行举止的自相矛盾,已经成为塑造角色的一种常态。这种现象与故事情节的不合理性相互交织,形成了一套贯穿始终的反逻辑体系。

比如,黛玉对于自家巨额财产被不公正地侵占,竟显得异常淡然;然而,当周瑞家的未先送宫花给她时,她却表现出极大的不满,甚至将宫花扔在地上。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难以理解。同样,在共读《西厢记》的场景中,电影改动了小说中的描写,将宝玉引用戏文“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的台词,改为黛玉先说出“多愁多病身”,这样的篡改尚可视为的创意。然而,当宝玉纠正说她才是“倾国倾城貌”时,黛玉竟然勃然大怒,指责宝玉用“淫词艳曲”侮辱她。要知道,正是黛玉先引用了这些戏文,宝玉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罢了。这种前后不一、立场摇摆的表现,完全不符合林黛玉的性格特点。不仅如此,当宝玉看到黛玉生气,便说了一段夸张搞笑的话,意图化解尴尬:“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在原著中,宝玉的这段话不仅缓和了之前的冲突,还逗笑了黛玉。但在电影中,黛玉听后更加生气,认为宝玉在诅咒她病逝。这种降低黛玉理解力的做法,无疑破坏了她原本聪慧的形象。更糟糕的是,电影还刻意降低了宝玉的情商,让他不断提到黛玉讨厌的“死”字,说“你死了我就当和尚去”。这种随意拼接原著对话的做法,使得宝玉原本真诚的表白变得不顾场合、不考虑后果,与原著中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种反逻辑的人物塑造贯穿始终,甚至连一向稳重的贾政,在片中两次出场的言行也显得前后不一。

影片开头,宝玉与小厮在院子里嬉戏,贾政询问他为何不去上学,宝玉回答是因为管理学堂的瑞大爷说当天要开会。这时,贾政却突然告诉宝玉不要再提上学的事情,说提起来他就觉得很丢脸。这种转折令人费解,毕竟正是贾政自己先提起上学之事的。在原著中,宝玉早晨向贾政请安并告知要去上学,这才引出了贾政类似的讽刺话语。而在电影中,贾政被塑造成一个说话前后矛盾、思路不清的角色。另外,在元妃省亲时,贾政被太监传唤觐见,刚说了句“给皇妃娘娘请安”,紧接着就大声喊出“儿啊!”。这样的表现不仅破坏了见面的基本礼仪,也让观众难以理解贾政身为官场中人的身份与行为。

然而,最为人不解的是电影在描绘宝玉与黛玉情感互动时,他们的言行举止仿佛失去了逻辑,让人啼笑皆非。

例如,在原著中,黛玉因怀疑宝玉将她赠送的荷包送给了别人而赌气想要剪掉正在为他绣制的香囊。这一举动是由宝玉随身携带的小物件被小厮们搜刮一空,再加上袭人的一句话引发的。而在电影中,黛玉却无缘无故地连续质问宝玉:“我送你的香囊呢?”“你是不是把我的东西送人了?”“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给你!”这种无端猜疑和不容解释的态度引发了一场争执。

再者,原著中宝玉被打后,黛玉心疼得泪水涟涟,宝玉便让晴雯送去自己的旧手帕作为安慰,寓意手帕可以代替他在黛玉身边,为她拭去泪水。黛玉收到手帕后深受感动,在上面题写诗句表达内心感受。但在电影中,删去了宝玉挨打的情节,而是在黛玉嘲笑史湘云说不清“二哥哥”和“爱哥哥”之后傲娇离去之时,宝玉让晴雯送去一块旧手帕。这种无缘无故送出的手帕,以及黛玉随后的题诗和落泪,都显得缺乏逻辑支撑,更像是即兴表演。

实际上,说宝黛之间的情感互动缺乏因果联系并不准确。电影一开始就通过宝玉在雪地中发现干枯的绛珠仙草,暗示了绛珠仙草下凡还泪与神瑛侍者灌溉之间的因果关联。然而,这种因果关系是以神话逻辑为基础的。当绛珠草化身为人,进入电影构建的现实世界,与宝玉相遇时,应该遵循电影本身和人物本身的逻辑。或许正是由于背后神话逻辑的支持,使得编剧们误以为无需严格遵守电影逻辑和人物逻辑,甚至可能将其视为艺术创新之举。结果,这种做法不仅破坏了人物形象及情节的基本逻辑,也削弱了神话逻辑原本所承载的情感力量。